谁写心事到琵琶(上)
引子
东方初晓,打开茶舍的门,只见一衣着华美的女子扶着一苍白虚弱的男子等在门口,俩人的衣上沾了薄薄的朝露,想来已等了有些时候。
司茶敞开店门,连忙招呼二人进屋,侍剑亦忙过来帮忙扶着男子。
茶案前坐定,司茶沏茶待客,笑盈盈道:“郡主殿下,千岁忧简陋,一盏薄茶奉上,还望莫要嫌弃。”
女子惊讶:“你认得我?”
司茶含笑点头:“没有什么是千岁忧不知道的。”
一旁的男子抬起头来,缓缓开口:“在下孟浪,来此有事相求。”
司茶秋波一闪:“千岁忧只帮助有故事的人。”
1
十六岁以前,长亭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,写得一手簪花小字,待人接物更是没话说,举手投足间无一不透露着端庄、大气,是京城中人人夸赞的贵女。
长亭十六岁生辰过后不久,父亲递了个折子,求天恩赐予还乡,皇帝准了。吕父便携了老母妻儿举家迁往故乡江宁,他领了个观察使的闲职,只等为女儿筹谋了人生大事,以后便是弄孙为乐了。
一路风尘,柳絮纷飞里回到了故乡。长亭方在屋中坐下,看着丫环仆从洒扫收拾,一张洒金笺就递上了府门。
这小笺是她闺中密友叶沅芷的母亲送来的,信中说,烦请她一定要好好劝劝沅芷。合上信,长亭不由叹息了一声。
对这位密友的事,她早已了然于心。
刚进江宁城,她就听人议论,说叶沅芷不知怎的要死要活非要嫁给一个伶人,叶家把关禁闭、上家法、苦口婆心劝各种法子都试过了还是没用,最后不得已找上了那个伶人,没想到那人竟收下叶家的金银,丢下叶沅芷就走了。叶沅芷知道后又怨又气,不仅把长辈给她安排的门当户对的亲事推了,还嚷着说再逼她她就剃了头发当尼姑去。叶家长辈知道女儿素来与长亭交好,这才忙请了她来开解。
等到夕阳西下,长亭坐着马车在叶府门口停下,叶母焦急地拉了她进去,将她送到叶沅芷门前就走了。
长亭推门走进去,看见叶沅芷正背对着自己坐在南窗下,手中拿着一把剪刀,慢条斯理地绞着一个香囊。
她轻唤一声:“阿沅。”
叶沅芷听到声音,转身,大喜道:“长亭,你回来啦!”连忙放下手中东西,跑过来,双手舒展,给她一个大大的拥抱。
两人本是发小,后因长亭的父亲赴京做官,吕家一家迁到了长安,两人才分开的。此番一别经年未见,小姊妹自然有说不尽的体己话。
长亭说起叶沅芷和伶人的事,声音低了下去,悄悄瞄她一眼。
叶沅芷倒是落落大方,说:“他受不住金银的诱惑,跑了——”语气很轻松:“不过跑了也好,正好让我看清了他的真实面目。”
两人都是出生官宦之家,自幼一起长大,可性子却是天壤之别,一静一动。长亭一言一行皆符合大家闺秀的风范,而叶沅芷,一点都不像她的名字“沅有芷兮澧有兰”的恬雅静美,从小胡天胡地,俨然一个假小子。
也不知性格差别如此大的这两人当初是如何玩到一起的。
长亭问:“那你后悔吗?”
“后悔?”叶沅芷摇摇头:“我永远不后悔追求自己的爱,只是恨自己看走了眼。”
她拿起手边剪坏的香囊,道:“这是我学了好久才绣好的香囊,本想在他生辰的时候送给他,我怕针脚太乱一直在改,不过现在好了,”往桌上一丢:“没必要了。”
长亭又问起家人给她说亲的事,叶沅芷只说了四个字:“我不甘心。”
她反问:“长亭,难道你真的甘心等到了适龄年纪,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,就这么把自己嫁了?”
长亭卷了卷手中帕子:“否则呢?”
华夏的风俗,女子到了适嫁的年龄,家中长辈便会安排为她择婿,从古到今皆是如此,这是人生的必经阶段,她非常坦然地接受。她拍了拍叶沅芷的肩,宽慰她说:“两情相悦固然美好,可父母之命也未必就不能举案齐眉、相敬如宾。你呀,没必要把婚姻想得那么悲观,既来之、则安之就好。”
叶沅芷却唰地站起身,一个劲地摇头:“不——我的人生不该那样!我要的是愿得一心人,白头不相离。按约嫁娶,依着轨迹,那种一眼就望得到尽头的人生,我不要!”
此刻正是落霞时分,长亭也站起身来,踱到了门口。她微微抬头,看见那层层叠叠的楼阁尽头是被飞檐半掩的夕阳,一行白鹭清啸着拉开了一片夜色。
她猛然间有些失神,想来今后她的人生也不过是从一座楼阁到另一楼阁罢了。
如果她从来没有遇到孟浪,她的人生或许会这样,相夫教子,安然一世。
可是,只因偶作琵琶语,惹得断肠到而今。
2
吕家在江宁城安定下来后,当地官员便为吕父办了一个接风宴,长亭也被同龄人邀请了交际应酬去了。
此次宴会设在了水上,官员在一条大船上,少年人则在另一条画舫上。
长亭以手支颐,看着面前几名舞女正身着锦衣,翩然起舞,丝竹声清越,伴着舞姿曼妙。月光照水,水中树影婆娑,游鱼浮动。
她百无聊赖地剥了一颗杏仁,忽然婉婉清音从耳畔掠过,她好奇地直起身子,寻声望去,原来是一名歌女,正怀抱琵琶坐在不远处弹唱。只见她玉指纤纤,一拨一挑,一个个音符从她指下流泻,弦弦掩抑声声惆怅。
“奴妾本是京城女,家在虾蟆陵下住。曲罢曾教善才服,妆成每被秋娘妒。五陵年少争缠头,一曲红绡不知数。今年欢笑复明年,秋月春风等闲度。门前冷落鞍马稀,老大嫁作商人妇。商人重利轻别离,前月浮梁买茶去。去来江口守空船,绕船月明江水寒。夜深忽梦少年事,梦啼妆泪红阑干……”
曲声幽怨,如泣如诉,似是情到深处,那琵琶女竟是含泪泣吟。
长亭听她唱着,不由地也心生怆然。她望了望四周,清风徐来,水波不兴,唯见江心月色如钩、静白无声。
一曲罢,琵琶女敛衣起身,行了一礼。
长亭却从席间站起,走到她面前,拿帕子替她拭了拭眼泪,挽起她的手,递给了她一张一百两的银票。
琵琶女抬头看了长亭一眼,连忙抽回手,连连后退了几步,道:“姑娘折煞奴家了,奴家来此卖唱,之前已领了主人家的银子,姑娘的好意实不敢受。”
长亭却拨开她的手,仍将银票放在她手中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,说:“收下吧。”
琵琶女抬起头,泪盈盈地望着长亭,感激道:“我叫锦奴,谢姑娘大恩。”说完,放下手中琵琶,转身,取过身后侍女怀中抱着的琵琶,走到长亭面前,说:“这琵琶是当年我师父所赠,与我手中的是一对,一名红鸾,一名青鸾。”轻抚琵琶,道:“锦奴身份低微,斗胆叫您一声‘姐姐’,姐姐是有福的人,想必也不会像锦奴这样要靠弹琵琶为生,只给姐姐日后闲时拿来把玩把玩罢。”
长亭知她一片心意,推脱不好,便伸手接过,轻轻笑道:“多谢。”
她自幼习得琴棋书画,她知道琵琶高手所有琵琶都是极佳的,这把红鸾握在手中,便忍不住技痒。只见她轻拢慢捻,随手弹了几句:
“一片春愁待酒浇,江上舟摇,楼上帘招。秋娘渡与泰娘桥,风又飘飘,雨又潇潇。
何日归家洗客袍?银字笙调,心字香烧。流光容易把人抛,红了樱桃,绿了芭蕉。”
琵琶声清丽婉转,她指法灵活,技艺超群,丝毫不比琵琶女逊色,一时令四座惊艳,众人莫不鼓掌叫好。
忽然,一人朗声笑道:“好!我出五十两,点姑娘一曲《春江花月夜》!”
这话一出,在座的不由都默了声。要知道长亭可是大家贵女,她刚才是兴起而弹,也算是给众人为她接风洗尘的礼貌致谢,可现在这人却是明目张胆地打赏五十两赏银要她弹奏,这不是明摆着将她视为取乐的歌女么?
众人的目光不由齐刷刷地望向声音的主人,只见那人坐在富贾那席,是一左拥佳人右揽红粉的少年郎,正酣醉笑着。
众人再移向长亭,长亭抱着琵琶,脸色倒还平静。
可她身边的叶沅芷却忍不住了,她唰地站起来,快步走到那人面前,一脸愠色,道:“放肆!这是观察使吕大人的千金。”
“吕家千金,”那人却很自然地“哦”了一声,伸手指了指叶沅芷,散漫道:“我是问她,你抢了话,莫非是弹得比她好,想替她?”
叶沅芷哼了一声:“想让我弹琵琶给你听,你——不够格!”
看这架势,叶沅芷和他大有吵起来的趋势。长亭连忙走上来,出声打断:“要我唱也行,不过,我要个彩头。”
“哦?”男子边说着边抬手抚了抚右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,语气里含了几分轻浮,饶有兴致问:“姑娘想要什么?”
月光照在他的脸上,他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,是商人惯用的笑。长亭却觉得,他这般浮浪公子样,竟让人生不出一丝反感。
她将眼睛从他目光里移走,伸手朝那江心的一钩清月一指,道:“我要那湖心的月亮。”
男子望了一眼月,带着几分醉意、几分酣傻,笑了笑:“好。”
说完,“扑通”一声,转身就跳进了湖里。
众人皆是一惊,长亭说要湖心月,明显就是酒席上的戏话而已,他竟然还真去捞月亮了?
“糟了——我家郎君不识水性啊!”
一人突然从人群中窜出来,趴在围栏上朝底下看,焦急地大叫。
“什么?”长亭惊慌道:“快来人!快救人啊!”
会水的侍从听到呼救,连忙跑过来,扑通,扑通,几个跳下了水,游到那边,将已吃了好几口江水的男子架到了船边,船上人伸手合力将他拽了上来。
男子被救上来,一个劲地呛水,衣衫尽湿,头发上的水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。
长亭忙递了帕子给他擦脸,急道:“你疯啦!”
他微仰头,似桃花流水的眼中蕴出一抹笑:“为博姑娘一笑,值得。”如柳枝拂春水,漾起点点涟漪。
“值得”二字落在长亭的心头,莹莹月光下,她怔怔地看着面前清晰的脸,眉如墨画,面如桃瓣,风流蕴藉的少年郎,如玉如圭——她蓦的两颊绯红。素来名门闺秀做派的她,此刻却流露出了难得的小女儿情态。
她意识到自己失态,连忙偏过头,起身羞着脸急急地走了。
夜深灯阑,酒宴吃到此刻,众人也都跟着散了。这夜,虽然中间有了点跳江捞月的小插曲,但还算尽兴而归。
坐在回去的马车上,长亭倚在窗边,还在想着刚才的情景,嘴角不经意弯起了一个弧度。她欲取帕子擦擦脸,忽然想起帕子落在他那了。她微微抿了抿唇,低下头,不知怎的,心里竟有一丝欢喜。
夜有些深了,车夫加快了驱车,马蹄声踢嗒踢嗒地响在寂静的长街上。捞起帘子,天上乌云散去,一轮皓月独悬空中。
3
次日清晨,长亭一大早就醒了,用完早点后,就坐在南窗下练字。才写了几个字,却停了笔,托腮望着窗外,手中仍握着那只狼毫。窗外春色怡然,飞鸟点翠,柳绿桃红,枝上黄莺叫着,水里红鲤游着。
“啪嗒”,清脆的一声,一滴墨滴在了纸上,渐渐氤氲开一片墨色。
长亭这才恍过神来,只听门外丫环喊道:“姑娘,叶姑娘来了!”话语刚落,门被推开,叶沅芷欢欢喜喜地走了进来,笑着问:“长亭,你在干嘛呢?”
长亭将笔搁在笔架上,扭头:“阿沅。”
叶沅芷走过来,自顾在她对面坐下。丫环过来奉茶,叶沅芷捧起茶杯啜了一口,抬头,见长亭耳根洇红,白皙的面庞上晕染着霞色,微微抿嘴发笑,竟是痴痴惘惘般!
她咽了咽口水:“你不会,是害了相思吧?”
长亭诧异:“相思?”
叶沅芷“嗯嗯”地直点头。
长亭拿帕子拂了拂衣衫:“什么相思?”
叶沅芷比划了一下:“就跟你这样。”见长亭忽然低下头默了声,凑到她脸前,兴致勃勃问:“是谁呀?”
长亭一撩帕子:“什么是谁?”
叶沅芷单手撑着下巴:“让我猜猜——前天你还劝我说‘既来之则安之’,才这一天的功夫,莫非……”一拍桌子,恍然大悟:“是昨晚那个商人!”
“你小点声!”长亭急道。
叶沅芷有点激动:“还真是?太不可思议了!”她随手打起帘子,外面正是春光明媚。
等她缓了过来,忙肃了神情,正色道:“长亭,那不是喜欢——”
她知道对长亭这种初接触情爱的女子,甜言蜜语最容易骗倒她们,连忙劝道:“他只是逢场作戏,逢场作戏你懂么!”她缓了口气:“他是一个商人,商人最重利了,你没忘记昨天那个锦奴吧?长亭,你不要被他骗了!”
她说得兴奋激昂,长亭却只是垂着头卷着手中的帕子,也不知听没听进去。半晌,心不在焉地说了句:“我知道了。”
黄昏的时候,叶沅芷拉了她出去走走。两人各着了一身圆领袍,头裹青蓝幞头、足蹬乌皮靴,只淡扫蛾眉,并行走在街上。
华夏热烈开放,女子着男装上街等闲也是见惯的。
四月春意正浓,两人挽手去城外踏青。一路分花拂柳走过,鼻尖闻到一股淡淡的幽香,长亭问:“好香啊,是海棠花吗?”
“不是海棠,海棠无香。”身后蓦然响起一个声音,爽朗说道。
“谁?”长亭连忙转身,只见一身着墨色长衫的男子正向她们走来,右手轻抚着拇指上的翡翠扳指,唇角携着淡淡的笑。
他走到她们面前,温和一礼:“海棠无香。”
长亭只是愣愣地看着他,他见她盯着自己看呆住了,便又笑了笑,暗含风流:“我说,海棠无香,真是人生一大憾事。”
长亭回过神来,顿觉自己这样很不得体,连忙把视线从他身上移开,轻轻屈膝行了个礼,脸上却不自然地红了红。
男子轻轻一笑,解了她的尴尬,又拱手作了个揖,道:“昨晚醉酒无意冒犯姑娘,实在是失礼。”
叶沅芷打断:“喂!你看没看见这还有个大活人呢?昨天晚上你也冒犯了我,快,我还等着你向我赔罪呢。”
“哈哈,姑娘爽朗活泼,性子倒与我对上了!”他笑道,目光如柳风般扫过长亭。
只是这么一个笑,却叫长亭的额头却浸出了浅浅的一层汗。
他说:“在下表字孟浪。”
“她叫长亭,我叫叶沅芷——”叶沅芷看长亭实在太恍惚了,就抢过话替她说了,“对了,听说孟郎君是富商是吧?正好我们还没吃饭呢。”
孟浪颇有风度地伸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:“荣幸之至。”
三人去了城中最豪华的酒楼,叶沅芷毫不客气地点了大小十个招牌菜,寓意十全十美。
坐在二楼雅间,孟浪随口说着近日跑生意听到的奇闻趣事,讲到精彩处,自己不时地发笑。他笑得轻松自在,长亭也卸下了拘谨。
吃完饭,孟浪叫伙计拿了几片荷叶来,却伸手将剩下的食物包了起来。
“原来孟大少爷这么不浪费的!”叶沅芷有点惊奇。
孟浪微微一笑:“走,咱们去城外看夜景吧。”说着,顺手递给长亭一只刚装好的荷包,又拿了一片新的荷叶继续装剩下的食物。
长亭捧着荷包在手中,只觉那莲叶上犹沾着几丝湖水的清气。
出了客栈,孟浪叫了一辆马车,嘱咐了几句,车夫高高地扬起鞭子,马蹄声哒哒,一路行过江宁大街小巷。
长亭撩起帘子,看见家家户户酒热饭香,江宁的夜色正在降临。
马车驶到了城外,今夜春风沉醉,月色无边,有几个乞丐在天桥下烤着火,或坐或躺,皆是衣衫褴褛,瘦骨嶙峋。
马车停下,孟浪首先跳下了车,然后转身,朝她们伸出了手。
叶沅芷大大方方地搭了他的手下了马车,长亭微微一顿,随即也大方地伸出了手。
孟浪捧着荷叶包走过去,挨着那群乞丐身边坐下,含笑说:“兄弟,我们几个夜里赶路觉得冷,想借你们的火烤烤成不成?不是白烤——”拍了拍手中的荷包:“这里面是江宁第一酒楼的招牌菜,还请行个方便。”
长亭和叶沅芷不禁好奇地相视一笑。
乞丐接过荷叶包,说:“郎君客气了,烤吧烤吧。”
“哎,好咧!”孟浪笑盈盈道。
乞丐将荷叶包打开,不禁口水馋馋,其他人被香气吸引,兴奋得都围了过来,乞丐忙将食物给众人分了。
孟浪和长亭悄悄退了稍远些,叶沅芷则潇洒地和乞丐们一起喝酒划拳。
火光熠熠,长亭伸手拨着火焰,望了眼那边欢笑吃着的乞丐,问孟浪:“原来你装荷叶包就是为了他们?”
孟浪轻轻一笑:“是啊。”
长亭又问:“那你为什么不直接给他们,非说什么要借火烤?”
孟浪摇摇头:“我如果直接给他们,那就是施舍,即便是乞人也该有尊严的。”
月色寂静,火焰噼啪跳了一声。
她心中惊喜,原来他并不像人人口中说的浪荡子弟。
夜色如水般洁净安宁,月光打在他精致的侧脸上,明明灭灭,是那样的好看。他忽然扭过了头,朝她轻声一笑:“你脸上脏了。”
“哪儿?”长亭伸手往脸上抹。
他握着一方帕子,在她脸色指了指:“在这儿。”轻轻替她擦拭脸上的木灰。
“谢谢。”她说。
“对了,”他忽然想起一事,便将手中帕子递给她,说:“这是你的帕子,昨晚借给我擦脸落下了,我已经洗过晒干了,现在物归原主。”
长亭推了回去:“不必了。”
孟浪摇头:“不行,女儿家的贴身饰物是不可以轻易送给男子的,如果传出去,怕对姑娘名声不好。”
难得他为自己考虑,长亭便伸手接过:“那好,我收下了。”
月华似练,她看到他的肩上落了几瓣海棠,她轻声道:“别动。”便伸手替他拂去了肩头落花。
红妆明艳的海棠花,她想,应该是刚才看花的时候无意染上的。
4
回到府里的日子,一如既往地平静。闺中无聊,每天长亭就倚在南窗下,随意地翻看诗文消遣。她拈起手边的帕子,想起那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,莫不是在遗帕、拾帕、还帕、赠帕的故事中情愫暗生……
帕子从手中滑落,掉在桌案上,她随意一瞥,无意看到角落处竟有一行蝇头小字:
五月初七,海棠花下见。
她攥起帕子,心里忽然跳动得厉害。不过好在名门闺贵女的教养让她养成了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,屋中虽无旁人,她也没因一时激动而忘己,只是却怎么也遮不住嘴角浅含的笑意,原本无聊的闺情此刻竟莫名地舒坦起来。
距离五月初七还有小半个月,长亭每天就看一会儿书,练一会儿字,再做一会儿绣活,一朵娇艳的海棠花缓缓开在了帕子上。
“终于是绣好了。”她轻轻抚过海棠绣花,眼中充满了欢乐和憧憬。
她的绣活十分精巧,红艳的花朵绽放在雪白的绣帕上,仿佛隔着帕子都能嗅到花香,不对——海棠无香。
五月初七那天,长亭起了个大早,挑拣了半天的衣服,最后终于选中了一件水蓝色的襦裙,又坐到妆镜前画眉、搽粉,红唇轻轻一抿,涂上明艳的胭脂。
她平时皆是以淡妆露面,今天稍饰浓妆,却是别样明媚动人。
向祖母、双亲晨省请过安后,长亭便出门了,只对她们说是好友相邀小聚。
华夏开放,志同道合的年轻人三五相聚也是常事,而且今天也是个特别的日子,因此吕家人并没多在意,只嘱咐了几句“当心、早归”。
晨曦闪烁,马车溅得落花飞香。海棠花下,长亭如约而至。
孟浪早早地就到了,他立在树下,心不在焉地看着随风轻舞的花瓣,一颗心也同这花一样,慢悠悠飘起、又坠下。
他刚一看见长亭捞起帘子出马车,就兴冲冲地迎了上去,欣喜若狂道:“你来啦!”
声音突然间又低了下去:“我以为你不会来,”看着她的眼睛:“我真怕你不来……”
长亭一顿,猛然抬起头,他说“怕”?
孟浪给今天的行程安排是首先赏花,午饭时间去江宁第一酒楼吃饭,然后去茶楼听说书,到晚上的时候要带她去一个地方。
孟浪说起那个地方神秘叨叨的,唇角携笑,让长亭一个劲儿地好奇。
两人并肩行走在海棠绿荫的小道上,保持着刚刚好的距离,多一分则显亲昵,少一分又太过疏离。
孟浪时不时地指着头顶的海棠,向她讲解海棠花的习性和美丽的传说等,长亭一路上含笑聆听,尽显名门贵女的从容与端庄。
下午坐在茶楼听书,孟浪拎着茶壶给长亭斟了一杯,微笑道:“我叫了壶太平猴魁,也不知你爱不爱喝。”他的风度温文尔雅,完全不似那晚轻浮。
“爱喝,谢谢。”长亭伸手接过了茶。
孟浪微微一笑,忽然,一只秀手从他的后面搭了上来。手的主人拿扇子敲了敲他的肩,娇俏说:“刚在门外远远瞧着背影像孟郎,不想竟真是!”瞥长亭一眼,婉媚道:“孟郎这是有了新人,就忘了旧人哪!这位姐姐长相清丽动人,想必将来也是个销魂角色。”
孟浪忙不迭地推开那女子肆意搭讪的手,脸上写满了局促不安。
“不要胡说,这位是观察使吕大人的千金,长亭姑娘。”他开口道。
长亭瞧这情形,虽不认识这女子,但看衣着谈吐,便能猜出几分她的身份,大抵是秦楼楚馆之人,孟浪曾经是她的恩客。
“呦,我可不知道什么长亭、短亭的——”女子一面敛衣坐下,一面笑道:“只是前儿个孟郎还说要替玉梨赎身,今天却又有佳人在旁,不知说的还算不算数了?”
她声音妩媚,说得孟浪十分尴尬,愈发红了脸。
长亭神色倒颇为平静,看了看一边忐忑不安的孟浪,再看一眼那玉梨,提壶,给自己杯中续了一些茶,不急不缓说:“孟郎君,劳烦你去跟伙计说声,给你这位朋友添副茶具,再重上壶好茶罢。”
孟浪连忙应声:“好。”起身就去了。
玉梨的目光随着孟浪的身影渐远才慢慢收回,毫不避讳地在长亭身上打量了一番,随手打着扇子,红唇轻启:“姑娘,你真的相信,有浪子回头这么一说?”
长亭陡然一惊,抬头看她,她的笑意却更浓了。
“我不信啊,”长亭端起茶抿了一口:“可是——”抬起头来,话语一转:“他从来不是浪子,又何来回头这一说呢?”
这个回答让玉梨有些惊讶,她打扇子的手一顿,半晌,“哼”笑了一声:“那我祝姐姐日后不要伤心就好。”说罢一拂袖,莲步姗姗地走了。
过了会儿,孟浪提了一壶茶走过来,他将茶壶放在桌上,望望长亭,伸手挠了挠后脑勺,张开嘴想要说话,却好像没想好说什么,吞吞吐吐了半天又咽了回去。长亭看他这样倒觉得好笑,嘴角忍不住浮了浮。
孟浪抬眼看她,面上更加局促和尴尬:“从前是我荒唐……”
长亭认真地注视着他,他说:“戏子卖笑,商人应酬,不过都是逢场作戏,那不是真正的我,我——”
“我知道。”长亭蓦然开口,打断了他。
她知道,他久经商场,推盏陪笑是再容易不过了,再圆滑的话他都可以很玲珑地圆过去。而一个男子,只有在真正在意的人面前才不会伪装,也不愿伪装。
两人不再继续这个话题,依旧喝茶听书。
夜幕降临时,孟浪往长亭眼上蒙了块黑布,说要带她去一个地方,给她个惊喜。
当罩眼的黑布被揭开,长亭缓缓睁开眼,却被一下子冲进眼前的明亮的一片红生生刺了眼。只见一片烟波浩渺的湖,两排红红的灯笼一路拱护,沿着水中石桩一直延伸到了湖中心。湖上有一只扁舟,明月轻舟,水波微漾,老船工哼着轻快的调子划舟而来:
“关关雎鸠,在河之洲;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;
参差荇菜,左右流之;窈窕淑女,寤寐求之……”
长亭不可思议地扭头看孟浪,孟浪温润一笑,道:“今天是你的生辰,我以满湖的明月相赠,不知姑娘是否满意?”
她的生辰?
怪不得今早出门前,祖母说起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,还让她玩尽兴了。
一缕清风入怀,她一时间有些恍惚,她自己都忘了生辰,他却是如何知道的?
她看着他,说不出话,眸中充满了感动。
孟浪小心翼翼地搀着她走过微颤的石桩,坐在船上听风赏月。
有情人煮着新茶,淡烟氲开袅袅香;撑船人点着灯笼,湖上鸳鸯被映红。长亭觉得此刻她仿佛拥有了一湖的春风。
月渐渐西沉,良辰飞逝,很快便又到了分别的时刻。
两人立在海棠花下依依惜别,长亭从袖中取出一只香囊,香囊里装的正是她一针一线亲手所绣那海棠花的帕子。她伸手将帕子递给孟浪,虽无只言片语,却已两心明了。
孟浪又惊又喜,倾身向前紧紧将她搂住,心中激动万分,千言万语到嘴边,却只是说了几个字:“谢谢你,长亭。”
他松开她:“我这就回去向父亲坦白心意,你等我来提亲——等我,长亭。”
长亭说:“我等你。”
她走开几步,忽然在漫天的海棠花下转身,月光洒在她的身上,也洒在了孟浪的身上——他俩的繁花似锦,全都定格在了这一瞬。
编者注:欢迎收看《谁写心事到琵琶(下)》。